胡四提及的“官吏债”,那可是大明官场中一种极为特殊又隐秘的存在。
在古代,尤其是明清时期,官场生态复杂多变,“官吏债”就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,紧紧捆绑着无数渴望仕途之人。
就拿胡大好不容易到手的典史告身来说,这告身虽意味着有了担任典史这一官职的资格,可想要真正走马上任,那背后的门道可多了去了。
在当时,朝廷对官员的任命并非简单地发个凭证就行。从中央到地方,各级衙门的运作都有着一套不成文的“规矩”。
新官上任,要想在官场站稳脚跟,就得上下打点。这打点的对象,上至顶头上司,下到办事衙门里的小吏差役,一个都不能少。为啥呢?上司决定着你未来的升迁之路,要是伺候不好,随便使个绊子,你的仕途就可能停滞不前;而那些办事的小吏差役,虽说官职卑微,但他们熟悉衙门的具体事务操作,要是得罪了他们,日后办事处处都会掣肘。
可这上下打点,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呢?对于大多数新晋官员来说,光是准备这些费用,就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。于是,“官吏债”便应运而生。简单来说,官吏债就是官员为了筹集上任所需的打点费用,向民间富户、钱庄等借贷的债务。
想象一下,一个寒窗苦读多年,好不容易熬到有了做官资格的人,却因为没钱打点而无法上任,那该是多么无奈又焦急的心情。这时候,那些放官吏债的人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出现了。他们往往会以极高的利息放贷,少则几分利,多则可能达到翻倍甚至更高的利息。放贷者心里清楚,这些借贷的官员一旦上任,就有了权力,有了捞钱的机会,不愁他们不还钱。
就像胡大,他借这一百两银子的官吏债,看似解了燃眉之急,可背后却背负着沉重的负担。等他上任后,为了偿还这笔高额债务,难免会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。这不仅会导致百姓生活更加困苦,也使得官场贪污腐败之风愈演愈烈。而且,这种官吏债的存在,还让官场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络。放贷者与官员之间相互勾结,进一步扰乱了正常的官场秩序。
官吏债,表面上看是一种经济借贷行为,实则是封建官场腐朽本质的一种体现,它如同毒瘤一般,侵蚀着整个官场。
当然,对大明朝廷不是好事,但对程书香是个好事。
程书香心中暗自冷笑,脸上却不动声色,他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抿了一口茶,这才慢悠悠地说道:“胡兄弟,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啊……”他故意拖长了声音,让胡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胡四听程书香这么说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额头上不禁冒出细密的汗珠。他赶忙起身,对着程书香深深作揖,一脸诚恳地说道:“程掌柜,您就当帮兄弟一把。我哥哥一旦上任,日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。您在这临清城做生意,我哥哥在官场上也能给您照应照应,咱们这是互利共赢的事儿啊。”
程书香看着胡四焦急的模样,心中暗自盘算。他心里清楚,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。胡大若真能当上典史,自己与之建立联系,往后在官面上便有了依靠,之前担忧的那些麻烦或许就能迎刃而解。但此刻,他不能轻易松口,还得继续与胡四进行这场心理较量。
程书香微微皱眉,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,缓缓说道:“胡兄弟,不是我不帮你。你也知道,我这生意虽看着还凑合,但各处都要花钱,手头其实也不宽裕。这一百两银子借出去,我这周转也会有些困难啊。”
胡四一听,心中愈发着急。他眼珠一转,赶忙说道:“程掌柜,您放心。这银子我哥哥肯定会尽快还您,而且利息绝对从优。我还可以把我家那处宅子做抵押,您看这样总行了吧?”
程书香心中暗喜,表面上却依旧沉吟不语,似乎在权衡利弊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缓抬起头,看着胡四,一脸严肃地说道:“胡兄弟,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,我就咬咬牙帮你这个忙。但丑话说在前头,这银子你哥哥可得尽快还我,利息就按市面上正常的钱庄利息算,多一分我也不要。我帮你,可不是为了贪图那点利息,只是看不得你哥哥这么好的前程就这么耽误了。”
胡四一听程书香松了口,心中大喜过望,忙不迭地点头:“程掌柜,您真是大好人呐!您放心,我哥哥肯定不会食言。等他上任后,必定第一时间安排还钱的事儿。”
程书香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,说道:“既然如此,那咱们就立个字据吧。亲兄弟,明算账,这样大家都放心。”
胡四自然连连称是。很快,下人取来了纸笔,程书香亲自书写了借据,详细注明了借款金额、利息以及还款期限。胡四也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,将宅子的房契双手递给程书香作为抵押。
程书香接过房契,仔细查看了一番后,小心地收好。然后,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百两银子,递给胡四,说道:“胡兄弟,这银子你拿好,希望你哥哥能顺顺利利上任,日后咱们也好相互照应。”
胡四双手接过银子,千恩万谢。他紧紧握着银子,仿佛握住了哥哥的前程,又仿佛握住了自己家族的未来。
看着胡四那副激动的模样,程书香心中暗自得意,这场与胡四的心理战,自己算是大获全胜,而这一百两银子,或许将为他在这复杂的临清城,打开一扇通往官场庇护的大门。
胡四千恩万谢地离开,脚步匆匆,满心都是为哥哥解决难题的喜悦。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街角,一阵杂乱且嚣张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,打破了程家铺子此刻短暂的宁静。
为首的税吏名叫王二麻子,生得肥头大耳,满脸横肉,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,透着狡黠与贪婪。他身着一件破旧却故作威严的官服,腰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腰带,大腹便便地晃进铺子。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狐假虎威的小差役,他们进门时故意将门板撞得“砰砰”作响,吓得店内的伙计们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。
王二麻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正准备整理账册的程书香面前,用手随意地翻弄着桌上的纸张,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哟,程掌柜,忙着呢?”程书香心中厌恶至极,但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起身拱手道:“王税吏,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店?”
王二麻子冷哼一声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翘起二郎腿,说道:“程掌柜,最近上头查得紧,这税收的任务重啊。你这铺子生意这么好,可得多为朝廷出份力。”程书香心中明白,这不过是他敲诈的借口,便赔笑道:“王税吏,小店本小利薄,平日里该交的税可从未拖欠过啊。”
王二麻子双眼一瞪,猛地一拍桌子,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,茶水溅出。他大声喝道:“少跟我废话!如今局势不同,你别不知好歹。你这铺子地段好,生意又热闹,每月就交那点税,够干什么?”说着,他伸出两根肥短的手指,在程书香面前晃了晃,“从这个月起,每月再加二两银子的税,这是月例,少一个子儿都不行!”
程书香心中愤怒,但深知与这种人硬来只会吃亏。他强忍着怒火,说道:“王税吏,二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啊,小店实在是负担不起。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?”
王二麻子不屑地撇撇嘴,说道:“通融?哼,你当我这是慈善堂呢?我告诉你,今儿你要是不答应,这铺子就别想再开下去!兄弟们,给我搜,看看有没有偷藏的货物,要是有,都给我充公!”身后的小差役们一听,立刻在铺子里四处翻找起来,把货架上的货物弄得乱七八糟。
程书香看着这一幕,心中又气又无奈。他知道,今天这钱不给是不行了。犹豫片刻后,他咬咬牙,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,递给王二麻子,说道:“王税吏,这银子我给,但您也得给小店留条活路啊。”
王二麻子一把抢过银子,在手中掂量掂量,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,说道:“算你识相!只要你按时交银子,我自然不会为难你。要是敢拖欠,哼,有你好看的!”说罢,他带着两个小差役大摇大摆地走出铺子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。
武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拳头紧握,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。
税吏的贪婪与霸道,让程书香深知在这乱世中,想要安稳做生意,是多么艰难。
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,不能再任由这些人鱼肉。
程书香安排武城,把胡四喊回来。
“你安排一下,我和你哥哥晚上见面,我在谢家酒楼订上一桌。”程书香说道。
胡四满口答应,保证准时赴约。
夜幕如墨,临清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。谢家酒楼内却是热闹非凡,雕梁画栋间,红灯高悬,丝竹之声隐隐传来,与食客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。程书香早早定下了一间包间,静候胡大与胡四的到来。
不多时,胡氏兄弟二人匆匆而至。胡大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儒衫,虽还未正式上任典史,但已不自觉地摆出几分官架子。他身材中等,微微发福,脸上挂着一副精明世故的笑容,眼神中透着对未来仕途的期许与野心。胡四则跟在兄长身后,显得颇为恭敬。
“程掌柜,久等了!”胡大一进门,便热情地抱拳行礼。程书香赶忙起身还礼,笑着说道:“胡兄、胡老弟,快请坐。今日特意备下薄酒,咱们好好叙叙。”
三人分宾主落座,酒菜很快便摆满一桌。程书香端起酒杯,说道:“胡兄,恭喜你喜获典史之位,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!”胡大哈哈一笑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说道:“程掌柜过奖了,这还多亏了你仗义相助。若不是你那一百两银子,我这上任之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。”
几轮酒过后,程书香放下酒杯,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:“胡兄,不瞒你说,我这生意最近着实有些难做。那些基层小吏,三天两头就来刁难,今儿要这个税,明儿又要那个费,实在让人头疼。”
胡大心中一动,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容,说道:“程掌柜,这事儿包在我身上。待我上任之后,定让他们不敢再找你麻烦。不过嘛……”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。
程书香心中明白,胡大这是有所图,便说道:“胡兄但说无妨,只要我程某能做到的,绝不含糊。”
胡大微微点头,说道:“程掌柜,你也知道,这官场之中,关系错综复杂。我初来乍到,也想尽快站稳脚跟。往后若有机会,还望程掌柜能在财力上多多支持,咱们相互照应,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。”
程书香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,说道:“胡兄所言极是。今日我就先奉上十两银子,略表心意,还望胡兄能早日上任,为小弟解决这心头之患。”说着,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,递给胡大。
胡大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赶忙接过荷包,掂量了一下,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,说道:“程掌柜果然爽快!你放心,那些小吏要是再敢找你麻烦,我绝不轻饶。”
胡大心中暗自思忖,程书香财力雄厚,且行事精明,若能将其牢牢绑在自己的仕途之船上,日后必定能为自己提供诸多助力。此次先帮他解决小吏刁难之事,既能树立自己的威望,又能让程书香对自己感恩戴德,往后再以各种借口向他索要钱财,想必他也不会拒绝。至于自己上任后,能否真正如承诺的那般公正行事,胡大却并未放在心上,在他眼中,仕途的晋升与财富的积累才是最重要的。
酒过三巡,胡大拍着胸脯,再次承诺定会让基层小吏不再找程书香的麻烦,三人又闲聊了一阵,这才各自散去。程书香看着胡大离去的背影,心中明白,与胡大的这场利益交易,不过是自己在这复杂世道中的无奈之举。